【存在哲學經典:《我與你》】01

【引言】

對存在主義來說,《我與你》一書佔據著特別的位置。因為它的內容與其說是哲學的,毋寧說是心理學的。存在心理學雖然給了它一定的重要性,卻從未仔細挖掘它深藏的可能性。他們看見了「我與你」,看見了當中蘊含的關係及其重要性。但對於馬丁布伯於當中所談的愛,乃至理論中隱含著的「你」的原型,雙重態度的彼此補充等觀念卻鮮少乃至未曾著墨。

自羅洛梅之後,存在心理學的發展趨於停滯,雖有歐文亞隆努力於存在心理治療的建構,但相較於羅洛梅給人的啟發性卻略顯不足。羅洛梅已將存在心理學推近了靈性的邊緣,但歐文亞隆卻明確地在這裡劃下了界線。墊基於現象學而生的存在心理學背離靈性的結果,就是使存在分析淪為精神分析的補充。

本書的初稿形成於1923年,當時的馬丁布伯已明確將關係哲學推向了神聖,同時論及了人類如何得到完整的條件。那時的榮格也正逐漸走出陰霾,陸續提出了關於潛意識與原型的重要理論。這兩個往人心深度不約而同的移動並非巧合,而是共時性的又一次展現。

原書包含後記共有四個部分,我將分別予以討論。大綱中略以阿拉伯數字替不同論述分段,但不能保證完全是作者的本意,特此說明。

【內容大綱】

第一部分

1、

人類的雙重態度決定了世界的雙重性。
語言中基本詞彙的雙重態度,決定了人類的雙重態度。
基本詞彙不會逐個出現,而是成對出現。

「我-你」是基本詞彙之一。
另一個基本詞彙是「我-它」,其中,它也可以被替換成他或者她,而並不改變語意。
所以,人類的「我」也是雙重的。
因為「我-你」和「我-它」中的「我」並不相同。

基本詞彙不會產生額外的意義,它們一旦被人說出,便一直存在。
基本詞彙反映了事物內在的本質。
說到「你」,也就提到了「我-你」中的「我」。
說到「它」,也就提到了「我-它」中的「我」。
「我-你」只能隨事物的本質一同道出。
「我-它」永遠都道不盡事物的所有本質。
我不能獨立存在,它或附屬於「我-你」,或附屬於「我-它」。

說出「我」,即說出了其對應的某個基本詞彙。
說出基本詞彙的人,也便進入其中,駐足其間。

人的一言一行,不一定必與某樣事物相關。我感知某物,我感覺某物,我想像某物,我想要某物,我感受某物,我思考某物。人生當不止於斯。
凡此種種,共同為它的世界奠定了基礎。
而你的世界則另有基石。

人們說你時,並沒有他。因為有一樣事物,就必定有另一樣事物,每個它都與另一個它相鄰。它之所以為它,便是因為它與另一個它交界。而說到你的地方,必無他物。「你」這個字並無界線之分。說你之人必無其他,亦一無所有,但他卻處於關係之中。

感知者並未參與到世界之中。感受在他心中,而非介於他與世界之間。世界並未參與到感受之中。它可以被感知,但卻不為所動,因為它對此既無所為,也無所愛。

做為經驗的世界屬於「我-它」。「我-你」推動的是關係的世界。

我無法感知到那個被我以「你」相稱的人,但我卻與他存在某種關係,與他同處一組神聖的基本詞彙之中。直到我躍出這層關係,才能重新感知道他。感知是一個與「你」疏離的過程。

即便你沒有感知到我和你之間的關係,它依然成立。因為「你」的範圍遠比「它」瞭解的遼闊,「你」的做為和遭遇,也遠比「它」所知曉的豐富。這不是一場騙局,而是真實人生的發源地。

2、

人們能從「你」身上感知到什麼?
什麼都感知不到,因為「你」無法被感知。
那人們知道「你」的什麼情況?
只能知道它的全部,因為「你」無法被部分感知。

若我有緣與「你」相遇,定是出於上天的恩賜,因為它根本無從尋覓。但我對它說出基本詞彙的行為,卻出於我的本質,是我的本質行為。

「你」來到我跟前,我卻與之產生了直接的關係。因此選擇與被選,被動與主動之間有著相同的關係。一次用上全部本質的行動,必然揚棄所有的部分行為,進而揚棄所有具有侷限性的行為感受,於是便也同受難相差無幾了。

「我」與「你」建立關係,在「我」成為「我」的過程中,「我」也道出了「你」。
所有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
一切媒介皆是阻礙,唯有摒棄一切阻礙,相遇才會發生。

只有當「你」在場的時候,現在(present/當下)才會出現。
「它」只擁有過去,不擁有現在。換言之,一個人若滿足於自己所感知和使用的事物,就只能活在過去,屬於他的瞬間中沒有現在的內容。他所擁有的唯有對象,而對象只活存在於過去之中。

現在不會倏然而過,轉瞬及逝,它持續存在,歷久彌新。對象不會持續,只會停滯、中斷、破碎、僵硬、離開和失聯,也毫無現在性可言。

本質活在現在,對象活在過去。

3、

感受是用來擁有的,愛卻能油然而生。感受活在人心中,而人卻活在愛中。這不是比喻,而是事實:愛不會附著在「我」身上,從而讓它把「你」視作內容和對象,愛存在於「你」和「我」之間。沒有從本質上理解這一點的人,其實根本不懂愛,反倒把自己所經歷、感知、享受和表達過的感受當成是愛。愛是某個我對某個你的責任,存在於愛之中的東西,不可能在任何感受中存在。

關係是相互的。「我」影響「你」的同時,「它」也在影響「我」。我們的學生也教育了我們,我們的作品也創造了我們。邪惡若能觸及镇勝的基本詞彙,也能帶給我們啟示。從孩童和動物身上,我們學到了許多!我們生活在由許多深不可測的相互關係組成的世界之中。

只要愛是盲目的,也就是說,只要它看不到完整的人,它就尚未身處關係的基本詞彙之中。恨生來就是盲目的,人只能憎恨某個人的某一部分。看清了完整的人,卻要將他拒之門外的人,不再身處恨的王國,而是受到了人性的限制,不能將「你」說出口。但那些對恨直言不諱的人,其比無愛無恨的人更接近關係。

不過,我們世界中的每一個「你」都必將成為「它」,這也是我們命運中最為崇高的憂鬱。雖然你始終在直接的關係中唯一存在,一旦它發揮了作用,混著摻入了媒介,它就成為對象中的對象。真實的體驗往往難以恆久,自然的本質才剛剛在相互關係中向我傾吐秘密,現在又重新變得可被描述、分解和排列,成為各類規則的交匯點。就連愛也無法在直接關係中多加停留,只得在現在和潛伏的交替中延續。

世上的每一個「你」,都注定依其本性成為物,或者說一再進入物的狀態。用對象的語言來說:世上的每一件物體,在成為物體前後,都可能是某個我面前的你。但對象的語言只能觸及現實生活的邊角。

「它」是蛹,「你」是蝶。兩者很難清晰交替,反倒常常以錯綜複雜的方式糾纏在一起出現。

太初即有關係存在。

從原始人的精神史中,我們便能發現兩組基本詞彙的本質區別。「我-你」這組基本詞彙在最初的關係事件中被以自然、純樸的方式說出,那時候,人們還沒有認識到「我」。而「我-你」這組基本詞彙則出現在這種認識之後,直到「我」徹底從「我-你」中脫離之後才有可能出現。

前者可以被拆分成「我」和「你」,但它卻不能由兩者簡單組合而成,因為它出現在「我」之前;後者可以由「我」和「你」組合而成,它出現在「我」之後。

由於原始關係的唯一性,「我」一直身處其中,但身處其中的人雖然尚未理解「我」。卻已能覺察到它無可比擬的莊重。但在「我」從關係中解脫出來,獨立生存之後,它才找到了自我性。直到這時,「我」才有意識地展開了行動,基礎詞彙「我-它」才有了最初的樣貌,與我相關的感受也由此誕生。當我們說出「我看這棵樹」這句話時,做為「我」的人和做為「你」的樹之間的關係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意識的人和做為對象的樹。這一刻,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界線業已分明,代表分離的基本詞彙「我-它」被說出了口。

「我-你」的精神現實源自自然的聯合;「我-它」的精神現實源自自然的分離。人所追求的目標,其實是成為精神本質和他真實的「你」的聯合。

孩子們不會先感知到一個對象,再與它產生關係;恰恰相反,尋求關係才是第一步,它就像一隻拱起的手,被對面的事物牢牢握住。第二個步驟,便是與對方建立聯繫,這就好比是以無言的方式說出了你。原始經歷的分解、兩個聯合伙伴的疏離和我的獨立,都是隨後才有的產物。太初即有關係存在:它屬於本質的範疇,是心甘情願,是領會的形式和靈魂的樣貌。與生俱來的「你」,乃是關係的先驗前提。

人所經歷的關係,乃是與生俱來的「你」在相遇之人身上實現的產物。

人經由「你」成為「我」。對面事物來而復去,關係事件聚而復散。在一次次的變換之中,我做為不曾改變的一方,其自我意識也得到了增強。隨著它日漸強勢,聯繫「我」和「你」的紐帶終將斷裂。

人類的雙重態度決定了世界的雙重性。

他感知周圍的存在,有序的世界也是分離的世界,這個世界相對可靠,它有著自己的密度和持續時間,它的結構一目了然,可供人一再攫取。人閉上眼,可以重複它的過程;睜開眼時,又能檢查它的內容。你感知它,把它視作你的事實,它任由你支配,卻並未委身於你。你只可就它與他人取得一致,雖然它在每個人面前的表現各不相同,但卻是你們共同的對象。只不過,你無法在它身上看到他人。離開了它,你就無法生存,它的可靠養活了你,可一旦你葬身於此,就被埋入虛無之中。

或者,人可以把存在和發展視作對面的事物,只認同一種本質,並把每一樣事物都視作本質的存在。存在的事物,在發展的過程中展現自己;發展的過程,又被人當作一種存在;沒有什麼比這更為現實,且它無所不在。尺度和比較都已不再重要,究竟有多少不可測量的事物可以被當成事實,完全取決於你。它是你的現在,唯有擁有它,你才擁有現在。你也不得不一再這麼做,但這樣一來,你就失去了現在。你和它之間是相互給予的關係,你對它說「你」,把你奉獻給它;它也對你說「你」,把自己奉獻給你。你無法就它與他人取得一致,你只能孤獨地與它相處。但是,它卻教會了你與他人相遇,並在相遇中堅持自我。它用自己到來時的恩賜和離去時的憂傷,將你引向了「你」,原本平行的關係線,也得以就此交匯。它不會幫助你維繫生命,卻能讓你感受到永恆。

它的世界與空間和時間相關。你的世界與空間和時間無關。單獨的你,必然在關係過程後成為它。單獨的它,可能在進入關係過程後成為你。

這是它的世界的兩大基本特權。它們促使人類將它的世界看做世界,生於其中,安於其內。人不能僅僅活在現在,如果沒有防備,他會被現在搾乾,很快便消耗得一乾二淨。但人也不能僅僅活在過去,因為他只能在此間經營生命,若每一瞬間都被感知和使用充滿,生命也將停止燃燒。

芸芸眾生啊!事情的真相即是如此:人不能離它而生,但誰若僅擁有它,便再也不是人了。

評論解析】

容我先幫讀者整理馬丁布伯的觀點,作者認為,人類的世界是雙重的,分成:「我-你」與「我-它」,不僅世界是雙重的,「我」也是雙重的,而且不能獨立存在,我只能是「我-你」及「我-它」兩種關係中的其中一種。馬丁布伯說,「我-你」推動了關係世界,而「我-它」則推動了經驗世界。然而,愛只存在於關係之中。因為愛不能被擁有,「擁有」是經驗世界的範疇。經驗世界是以「感知」來進行的,但神聖的你,也就是人的本質卻無法被我們所感知到。只能透過愛的發生來聯繫我與你。

什麼是你?如前所述,馬丁布伯認為,「你」是神聖的本質。而世上的每一件物都能成為你,縱使時間不能長久。因為人的狀態會反覆在「我-你」及「我-它」之間擺動,「你」一下成為對象,而後對象又成為「你」。他將之稱為命運中最崇高的憂鬱。

「我-你」及「我-它」涉及的不僅是關係世界與經驗世界,同時也涉及了時間。前者讓我們活在現在,後者卻使我們活在過去。活於現在的是本質,活於過去的是對象。

述及愛時,馬丁布伯認為,愛只能存於完整的人之中,一個看不到完整的人,它就尚未身處關係的基本詞彙。我將這句話理解為,愛只能存於兩個完整的人所建立的關係裡。完整意味著沒有貶抑,沒有順從;沒有自矜,也沒有自卑。如母嬰之間的愛,母親視嬰兒如他自己,嬰兒雖還未能完全感知母親的存在,但在母親的關注面前仍然不感羞愧。我們可以說,這是愛的體現。戀人之間的愛也是如此,只有平等的兩個人才能談愛,否則那就是施虐狂與受虐狂的關係,剝奪與被剝奪的關係,易言之,那是彼此需要,不是彼此相愛。因此愛總是訴求平等。

在愛之中我們不是擁有對方,而是感受(而非感官的感知)到了全部的你,這是存在意義上的「相遇」。所有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為何要用真實二字?因為那是兩個完整的人的交會。部分總是意味著偏差,更意味著雙方用投射來填補那個偏差。因此在熱戀期中,我們愛的往往不是真實的對方,而是想像中的對方。從馬丁布伯的觀點而言,那稱不上相遇。那一刻,我們活在了當下。

然而人不可能永遠活在當下,人是受限的存在物,他的注意力很快就會被「它」給吸引,被柴米油鹽醬醋茶給吸引,被現實生活中的一切娛樂與條件給吸引。所以愛才無法在直接關係中多加停留,只能在現在和潛伏的交替中延續。

但也正是它與你狀態的糾纏,所以我們才擁有把「它」變成「你」的潛力。如果萬物都有成為「你」的潛力,那麼我們可以推論,萬物皆存在著神聖的本質。所以愛並不限於人與人的關係,也可以是人與物的關係。

在第一部分裡,馬丁布伯指出了當前深度心理學家一直忽略的地方,那就是與生俱來的你」,他說那是關係的前提。用榮格的話來說,與生俱來的你」指的便是「你」的原型。馬丁布伯說,「人所經歷的關係,乃是與生俱來的『你』在相遇之人身上實現的產物。」他認為人有尋求關係的傾向,我們欲求建立關係,彷彿受到了無形的「你」吸引。那麼「我」呢?心理學的知識已經告訴我們,自我概念的形成約在半歲以後至一歲半左右,而幼兒建立自我概念的方式主要源於重要他人的回饋。如果順著這個理路,我們將得到如下的結論:先有你,才有我。

易言之,我們在尋求自我之前,就已尋求他人以建立關係。這不啻在說,一個意欲自我探索的人,必定無法脫離對「你」的追尋。而那些背棄「你」的人無疑地也背棄了關係。這樣的人感受不到愛,同時也感受不到自己。他所感受的是「我的」身體,「我的」思想與情緒,以及「我的」擁有物。我認為,對「你」的提出建立了存在心理學的識別度,有別於其他的學派以自我為出發點來尋找自我,馬丁布伯則以「你」為出發點來尋找自我。

不是對「我」的界定而界定了我,相反地,是對「你」的界定才界定了我。在這樣的哲學裡,人不是一個孤獨了原子,而是天生性地處在關係裡,在那裡感受到愛,興起追求神聖與完整的願望。這是一個與榮格的心理學很不相同的理路,因為他所追求的個體化是線性的,前半生完成事業成就與家庭責任,後半生轉而向內面對陰影及其後續。馬丁布伯的完整則要求我們傾其本質直接對「你」發聲,我們將在後文裡的第二部分看到,不論是國家還是經濟,他都認為這些機構、規則、或公共生活同樣有著「你」的本質。 他的整合看重面對當下,當下在「我-你」、「我-它」這兩種狀態的來回進出,那是動態的移動,而不是一個終點。

馬丁布伯承認「我-它」的可靠性,它可以被我們感知,使我們與他人取得一致,因為它是客觀的,從屬於物質的世界。「只不過,你無法在它身上看到他人。」它養活我們,但如果我們的生活態度只有它,人就陷入了虛無。

而我們與「你」的關係則是相互給予,雙方彼此奉獻自己給對方,也只能孤獨地與它相處。但若沒有他,我們就無法與他人相遇,在相遇的同時又保有自己。兩個孤獨的生命因此有了交會,他無法維繫我們的肉身,但卻使我們感受到永恆。

對他而言,兩者同樣重要。因為人無法永遠活在現在,只處於「我-你」的狀態,人的意識總會離開當下,這是意識的限制。人也需要將世界視為對象,才能生存於其中。這就是事情的真相。做為一個人,我們不能離開它,但也不能只有它。易言之,如果想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就必須認識自己有此雙重的需求,亦即神聖與物質的需求,兩者雖然相互矛盾,但在完整面前,他們也彼此補充。

(待續)

愛智者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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