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經典:《哲學樹》】

「尊貴的朋友,所有理論都是灰色的,生命的金樹長青。」

榮格在本書開頭從《浮士德》裡引了這段話,為樹的象徵立下了堅實的意義。

這本書大致可以分成兩個部分,榮格在第一部分裡羅列了32張圖,當中包含19幅他個人還未了解煉金術時的創造,其餘則是病人繪製的作品。他試圖從這些圖畫中證明,某些東西確實出自人類心靈自發性的創造,證明有許多意象深植於我們內部的心靈構造中。第二部分則以文字為主,說明煉金術及其歷史背景中的哲學樹。

樹或其他創造奇蹟的植物,是潛意識原型中很常出現的意象。當這些意象被繪製出來時,經常會形成曼陀羅狀的對稱模式。榮格認為,如果曼陀羅可被描述為橫截面上所看到的自性的一種象徵,那麼,樹就代表從側面所看到的它。此時的自性可被樹描述成一種成長的過程。

為何書名被取為《哲學樹》呢?這是對煉金術文獻考察得到的結果。

一般來說,對樹的意義直接的聯想包含了:成長、生命、發展、自上向下或自下向上的成長、母性的方面(保護、遮蔽、庇護、有營養的果實、生命之源、殷實、持久、身體強壯、生了根似的佇立)、老年、人格、死亡及再生等意涵。哪怕是外行人,只要見過那些書中的圖片也都會對畫裡與童話、神話、和詩歌的聯繫感到驚訝。榮格相信,這足以說明這些創造並不是有意識的,這些主題總會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或者任何人身上重現。「當人們能夠表明,某種意象在人類歷史的紀錄中,以相同的形式、相同的意義而存在時,就可以認為這種意象是原型意象。」如此說來,他支持著各種原型意象的發現。我想這是當代許多心理學家之所以提出各種新原型形式的依據。

榮格對樹的象徵意義作歷史的考察,他相信我們必須回到煉金術時代才能看清它的源頭。在那裡,四位一體是最重要的象徵,因為它幾乎就是哲人石的象徵。他這麼說,「通常,哲人石是由四位一體的成分綜合而成,或者由八位一體的成分外加性質(冷熱乾濕)綜合而成。」古希臘煉金術中的四體生物,或者對墨丘利的禱文中在四個角落出現的四個生物都是一樣(東方朱鷺、西方狗頭狒狒、北方蛇、南方狼)。四位一體的墨丘利本身就是樹或植物精靈,他一方面是一個無所不包的神,一方面又代表煉金術的創始者。埃及人將赫密斯的四種形式視為由天空之神何魯斯的四個兒子所派生,他是長著四個頭或臉孔的神,表示他什麼都看得見。在其對死者的祭儀中,每種程序和祈禱都要重複四次。因為何魯斯的四個兒子必須要使身體的四個部位(也就是整體)得到保存。

不僅埃及人偏愛四的倍數,在以西結的幻想中也有4*4張臉。而上帝本人就具有四位一體的特徵,十字是被他保護者的標誌。做為上帝的特徵及其本身的象徵,四位一體和上帝就意味著整體性。但以裡的異象也出現了四個動物:獅子、熊、豹、和長鐵牙及十支角的怪獸。榮格認為,以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四種動物的作用就是服從慾望,他們是失去天使特點的天使,也就是魔鬼。先知以諾則認為這四個天使構成了他的內在法庭。這些描述都說明,四位一體的形象很早就滲透在基督教的意識形態中。四本福音書被視為支撐基督王位的四根支柱,中世紀時他們成為供教會騎乘的動物。

因此煉金術的四體生物及其還原為一體有一個漫長的史前階段,可以一路追溯到古埃及。他斷定,「我們面對著這個被一分為四的整體意象的原型。」同一個原型會持續發揮作用,並在原則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土生土長地,產生相同的人物、意義、與價值觀。

在煉金術文獻中,哲學樹的樹枝被描述為遍布地球的血管,伸展到地球表面最遙遠的地方,但都從屬於同一棵大樹,而且會自我更新。當代的實證主義者基本上是唯名論哲學的繼承者,然而煉金術士卻將心理前提、原型視為實證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認為,心理的前提一直在發揮作用。榮格認為,有許多煉金術士都是一些嚴謹的人,他們文獻裡的不統一顯然是對內心世界的描繪,他們附帶地發現了一些化學現象,但他們真正發現的是自性化過程裡的象徵作用。他們力圖以不同方式來將哲人石與基督作類比,原因是那個時代的概念語言還沒有成為心理學的語言,因此其心理投射無法從眼前的物質中擺脫出來。現在我們已經掌握物質的變化原則,因此這些內心的過程不會再投射到這些物質去,投射僅限於個人和社會的關係,例如政治。

正如夢從來不會隱藏自己的意思,神話和煉金術的象徵也是如此。佛洛伊德解夢時把象徵還原成個人的經驗,煉金術士也將象徵還原成化學物質,這些結果總是令人不滿,所以佛洛伊德才不得不將它回溯到原始的過去,從而發現亂倫的原型。象徵的意思永遠比人類所知的還多,如果我們將它還原成某種其他的東西,我們就無法解釋它的意思。

對煉金術士來說,樹就有許多意義,我們不能憑藉單一的文本來確定。比較特別的是死去的樹或截去頂端的樹,它們有棺材的意思。另外還有顛倒的樹,這在中世紀的文本中常常被拿來指稱人。鳥與蛇常常跟樹一同出現,鳥是長了翅膀的思緒,鸛鳥,這隻被視為虔誠的鳥,則是煉金術中蒸餾的器具,同時在基督教傳統中,也比喻著基督本人,因為他毀滅了蛇。蛇或龍是樹的陰間守護神,鸛鳥則是其精神原則,因此是原人的一種象徵。蛇具有對立的兩面性,它與鳥常一起象徵著赫密斯。樹也象徵著哲人石,既是開始,也是結束,所以也象徵著整體性。

在煉金術的過程裡,最為忌諱的是自我膨脹。在中國,所知的最古老煉金術士魏伯陽,他在著作中就描述了煉金過程及其危險處,他以「真人」的名稱來做為這項工作的開端和結束,魏伯陽的洞見在西方的煉金術裡是沒有過的。與陰影和阿尼瑪的結合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榮格也提醒讀者,在這一點上存在著所有的危險。煉金術士以順從、知識、和理解做為防禦此危險的盾牌,哲人石的超越性力量可從這段話被理解:「哲學家並不是這塊石頭的主人,而是僕人。」潛意識內的精神力量擁有自主性,當它受到壓抑或忽略時,總是會在另一個地方以消極和破壞性的偽裝重新出現。這是為何煉金術文獻裡常常現折磨、虐待與支解的主題,那是煉金術士受到折磨的內心投射。

由於樹在道德和物質上都象徵著煉金過程和轉換過程,所以它也表示著一般的生命過程。把它與墨丘利、即植物精靈相等同就證實了這種看法。既然煉金過程是一種生命、死亡、與再生的奧秘,那麼樹也就有這個意義,此外還具有智慧的性質。

榮格以心理治療為這篇論文下結論,治療包括把那些與意識不相容的內容整合起來,但整合很少自動發生。而簡化是無法促進整合的,他以解夢為例,夢不能被簡化成分析師預先已經知道的東西,而是要將它們視為指向未來某種未知的真實象徵。因此要藉助夢者提供的背景或通過與類似的基本神話主題的比較而得到放大,這樣才能知道潛意識想要表達的意思。這樣潛意識就能得到整合,分離就可以被克服。簡化只會偏離潛意識,還強化了意識的片面性。對抗總是為了結合,這意味著衝突必須帶到意識中,使不被承認的他者得到承認。心理發展的全部過程被定名為「哲學樹」是一種詩意的比較,但言語概念的裡解釋不夠的,真實內容只有在自己應用這個過程時才會找到。

任何模仿都不能取代實際的體驗,榮格感嘆道,當某些煉金術士為了祈禱而放棄實驗室時,他們找到了模糊的神秘主義;而另一些人則為了實驗室放棄了祈禱,從而發現了化學。我們為前者遺憾,對後者讚賞,而心靈的命運則從此無人聞問了數百年。

【綜合評論】

樹在此文裡被形容成自性的側面圖,是成長的象徵。由於樹本身就有關於成長、庇蔭、果實的營養、生命力、穩重等特質,因此是重要的原型象徵。榮格的學生,著名的童話學研究者馮法蘭茲最偏愛的象徵就是樹,它也是我在進行房樹人測驗時最看重的一個要素。

在我的學生時代,很幸運地,校園裡都存在許多的老樹,它的花、葉、虯曲的根、果實熟爛的氣味、和太陽底下為我們提供的涼蔭,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回憶。在我對故鄉台東的回憶中,大海與樹(包括大樹與果樹)也都形塑了我對那裡的總體印象。有意思的是,榮格派的學者雖然討論了榮格所標誌出的各種原型,樹卻是其中最少被提及的。取而代之的,是當今榮格派研究者對曼陀羅的著迷與深入,但那卻是關於自性的靜態描述。

榮格在此文中試圖想證明的,主要仍是原型的普遍性。樹只是他的取樣。但正如他所言,任何看過書中圖片的讀者,一定都能從中發現各種來自童話、神話、與傳說的象徵。這是無意識的創作,說明人類有著共同的心靈基礎,非如經驗論者所說,心靈是一塊白板,其內容全由經驗所賦予,實則我們先天性地帶著某些認識的框架和前提。

他在書裡多次提到象徵的意義,並以佛洛伊德解夢的方式為例,說明象徵不能以還原、簡化方式來理解,不能讓它總是符合分析師已知的事物,相反地,它總是指向未知。如果不能以擴大法將它和神話、傳說的材料做比較,那就無法理解。如此說來,每次解夢,都是擴展個人生命的一次嘗試,無怪乎每每在課堂裡談到夢例與夢解的時候,台下的學生總是露出著迷的眼神。因為榮格的觀點讓夢帶領我們走得更遠,佛洛伊德的化約法卻讓我們走回原點。

關於樹的描述可以再補充兩點:第一,卡巴拉以生命樹做為宇宙的模型,當中同樣可見四位一體的結構,體現出哲人石「一及一切」的觀點。第二,莊子曾以樗為喻,該樹大而無當,匠人難以使用,是棵無用的樹。但莊子卻說這樣的樹能夠安養天年,種在「無何有之鄉」又可以供人休憩,此即無用之用。看來樹不僅被古人視為宇宙的模型,又被中國哲人當作心靈內部不受斤斧、逍遙自得的原型。

如此我們方能理解,為何他在《回憶錄》裡以根莖來形容生命的永續,雖然我們見到的是花開、花落,但根莖永在,真正的生命也藏在那裡,等待下一次的再生。

愛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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