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了躲避空襲,來投靠「夫人」,住進一棟古老的大宅。無意間,她發現這間大宅和這位「夫人」身上,似乎隱藏著什麼秘密……
從投靠夫人的第二天開始,我借住在這棟大宅中的其中一間客房,從此開始了三個女人共度的生活。大宅內有很多房間,大部分房間都關著遮雨窗,沒有人住。
她房間那一區的地上擦得一塵不染,走路時稍不留神就會打滑,走廊的各個角落插著鮮花。我的房間位在彎成直角的二樓西南角落,可以隔著中庭高大的橡樹枝葉,看到她位在二樓東南角落的起居室。面向東南方大玻璃窗內的遮光紙門總是緊閉,只有上午時會打開一小段時間,讓陽光灑進房間。那個人坐在梳妝台前細心梳頭髮的背影,宛如鑲進畫框的一幅畫。古色古香的漆器梳妝台放在十帖榻榻米大的和室正中央,她把紅色綢布披在肩上梳理頭髮時,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宛如繡在紅綢布上的絲線,無聲而寧靜的美麗身影,讓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錯覺,彷彿失去家園,不知空襲警報何時會響起的緊迫現實都變得很不真實。但是,當古色古香的梳妝台蓋子蓋上,她從肩上拿下紅綢布,關上遮光紙門時,我就像酒醒般被拉回現實,戴上防空頭巾,穿上綁腳褲,出發前往已經燒成一片荒野的大阪街頭。
穿著紮腳褲的老婢女總是獨自在偌大的庭院內幹活。名叫阿芳的老婢女比夫人大十歲,應該已經六十過半,只要聽到那個人從房子深處叫她的聲音,她就像影子般悄聲跑去聲音的方向聽候差遣。那個人吩咐時的聲音很輕,我無法聽清楚,但老婢女帶著老式關西腔的恭敬聲音卻清楚地傳入我的耳朵。「是,夫人……這樣就可以了嗎……對,您說的沒錯。」有時候,聽到她們不知道被什麼事逗笑了,發出笑聲。那次她們似乎是在談論食物的事。「是,您是說當令食材嗎?……我知道現在是嘉蠟魚和土魠魚的季節,只是當前的時局──」那個人似乎是老饕,老婢女對難以為她張羅到這些食材嘆著氣,但在嘆氣時,又覺得眼下要張羅這些食材無疑是緣木求魚,所以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雖然那時候大部分人都只能用馬鈴薯或玉蜀黍當成主食,那個人每天的餐點卻豪華得令人瞠目。晚餐時間,老婢女端往樓下八帖榻榻米大飯廳的漆器高腳小餐檯上,除了本膳以外,還有二膳。我在走廊上和老婢女擦身而過時,看不清碟子和碗裡裝了什麼,卻一眼就看到本膳有五道菜,二膳也有三道菜。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人午餐吃什麼,但每天的晚餐必定有本膳和二膳。某一天,那個人邀我去吃晚餐,不解之謎終於有了答案。「妳來我家已經一個月了,都沒有好好款待妳,實在太失禮了。今天晚上,我請阿芳做了一些菜,準備了晚餐聊表心意,慰問妳在戰亂中的辛苦。」她說話時語尾帶著關西腔,說完之後,打開黑漆上用金粉畫著四季花卉的漆器碗蓋,用宛如花蕾般的小嘴啜飲了一小口白色的湯汁。那是用白味噌煮的湯。然後,她又用筷子尖夾了一小口小碟子裡的涼拌菜送進嘴裡,在舌尖上品嘗之後,看著等在門檻外的老婢女,眼角露出親切的笑容說:「阿芳,今天的芝麻拌菜很好吃。」
老婢女像貓一樣伏身彎著駝起的背說:「太好了,那我來盛飯──」那個人並沒有發現我的不自在,拿著筷子的手放在穿了結城紬和服的腿上歇手時說:「料理真是很有意思,即使是相同的食材,也會因為下廚的人不同的心情,變出各種不同的形狀和味道。無論再怎麼細膩的食材,到了阿芳手上,都會變得很粗獷。就拿洗筷子來說,她也是用庭院裡的竹葉來洗,洗的時候也很草率,我有時候很愛這種農村風格的潦草。」當她說完這番話瞥向我時,我從她眼中看到的不是往日的靜謐,而是宛如有一陣風吹過般的堅毅。那是統治附近這一帶土地的旺族後代特有的剛毅堅韌。吃完飯後,老婢女送來煎茶和水果,我和她閒聊了一陣子。當話題暫時停頓時,她猛然站了起來,打開壁龕旁上方的櫃子,拿出一個鮮黃色的包裹放在我面前。「這個送妳,慰問妳在戰亂中的辛苦。」如果包裹裡是喝茶用的杯具,似乎太扁了。「這是硯台。」「啊?硯台?」「對,這是端溪石的硯台和根來塗的硯台盒,我在想,等稍微安定之後,妳可以開始練書法。」她的臉上浮起笑容,把包裹推到我面前。我打開包裹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大阪明天可能再度遭到空襲,戰火再度延燒,她卻在這種時候送我如此珍貴的硯台和硯台盒。「妳喜歡嗎?這是在倉庫放了很久的舊東西,我也同時準備了墨條和毛筆。」暗紅色的根來塗硯台盒內,放著一個宛如美玉般深紫色端溪石硯台,旁邊還有墨條和小楷筆。即使我對硯墨一竅不通,也可以一眼看出是很有來歷和格調的高級品。「啊,好漂亮的石頭,用來做硯台太可惜了。」我抬起雙眼說道。「是嗎?文字本來就應該用宛如美玉般的硯台磨出來的墨汁來寫,流傳給後人。」說完,她向我投來嚴厲的眼神。「不小心耽誤了妳這麼多時間,妳先去安歇吧。」她用客套卻又冰冷的語氣說完,率先站了起來。我抱著放在那裡的硯台包裹走出飯廳,沒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間,在面向庭院的穿廊上駐足片刻。雖然是四月中旬的夜晚,但空氣中充滿悶熱的濕氣,就連寬敞庭院內的那些樹木,看起來也很熱。我以為快下雨了,抬頭看向天空,發現星星宛如灑了一把銀沙般,在因為燈火管制而一片漆黑的天空中閃爍,而且感覺近在眼前。這是戰火延燒到大阪後,我第一次仰望星空,內心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寬慰和哀傷。正當我忘情地仰望天空時,天空中突然閃過一道紅色的光,隨即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警報聲。那是通知敵機來襲的空襲警報。我立刻轉身跑向長廊盡頭的庫房。當我用力想要打開庫房的門,但門關得很緊,一動也不動。我用力推著門,試圖把門推開,聽到門內隱約傳來呼喊的聲音。「郁……郁……郁子……」我驚訝地豎起耳朵,準備把身體貼在門上。「怎麼了?妳在這裡幹什麼?」回頭一看,戴著防空頭巾,換上紮腳褲的那個人在老婢女的陪同下站在我身後。在火光映照的天空下,她的身體也被染成了紅色,只有包著防空頭巾的白皙臉龐看起來格外鐵青。「我以為這裡是庫房,所以想要打開,沒想到裡面──有人──」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不由分說地打斷了我:「一定是妳搞錯了,避難室在倉庫裡。」然後,她急忙抓著我的手,從庫房旁來到中庭,帶我走進被一片樹林掩護的灰泥房子。黑暗中,我不由得想起剛才從庫房內傳來的聲音。「郁……郁……郁子……」我的確聽到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在叫那個人的名字,但是,庫房周圍的房間都門窗緊閉,根本沒有人住,和那個人、老婢女與我住的房間之間有一段距離,平時很少有人走動,不可能有人住在那裡呼喊那個人的名字。難道是因為我害怕空襲,所以產生了幻聽嗎?如果只是我的幻聽,她為什麼臉色鐵青,用銳利的眼神看著我,還用力拉著我的手離開那裡?那晚之後,我在她的美麗和這棟房子的靜謐中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東西。空襲警報每次響起,她就一臉期待地仰望著天空,躲進倉庫的避難室;當轟炸平息後,她臉上就會露出不耐煩的焦躁。我很希望找機會像那天晚上一樣,推動傳來叫聲的庫房的門,確認房間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每次當我去樓下的廁所,或是只有我用來煮飯的廚房,不經意地靠近庫房時都會被發現。「妳要去哪裡?請不要去那些空房間,因為很久沒有打掃了,裡面都很亂……」聽到老婢女的聲音,回頭一看,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看著我。有兩、三次這樣的經驗後,我在一舉手,一投足時都可以感受到老婢女的視線。她為什麼千方百計阻止我去庫房?我對庫房的好奇心越來越強。
有一天,我在廚房的角落看到了奇妙的東西。那天,家裡難得有客人造訪,樓上的客房傳來熱鬧的說話聲。我三天前感冒了,連續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沒有食慾,那天覺得有點餓,悄悄起床,下樓來到走廊旁的廚房,準備煮些東西來吃。老婢女似乎去客房招呼客人,寬敞的廚房內沒有人影。我硬撐著無力的身體,像往常一樣準備打開我專用的餐櫃時,忍不住張大了眼睛。因為餐櫃前的碗櫃門微微打開著,我發現托盤上放了一大碗麥飯,只配了兩尾魚乾和醃黃蘿蔔,我以前從來沒有在這個家見過這麼寒傖粗糙的餐點。忙著招呼訪客的老婢女似乎在忙亂之際,忘了關上碗櫃的門,但是,這些寒傖的餐點是要給誰吃的?老婢女口中的「夫人」吃的餐點總是放在漆器的高腳小餐檯上,老婢女平時在廚房裡獨自吃飯時用的餐具不會放在托盤上。雖然眼下糧食緊缺,但絕對不可能把用大碗裝的飯端給客人吃。我的眼前浮現出庫房那道整天照不到陽光的門,那裡的陰暗潮濕感覺和這些寒傖粗糙的餐點有一種不謀而合的感覺。我放棄了煮食,回到了自己房間。樓上的客房仍然傳來女客人的歡笑聲,也聽到那個人吩咐老婢女的聲音。住在豪華大宅裡的美麗夫人、熱鬧的客房、悉心服侍的老婢女、不讓外人靠近的庫房,以及不知道給誰吃的寒傖餐點──難道是我產生了不符事實的妄想?還是說,這棟房子裡隱藏了我所不知道的秘密?這種毫無脈絡的奇特想法縈繞在我腦海,揮之不去。
後來,我離開了那個家。一方面是因為戰況日益激烈,再加上那個家在我的內心留下了異樣的感覺和陰影,令我的心情格外沉重,無法繼續在那裡住下去。就在戰爭結束後一年三個月的某一天,老婢女阿芳突然寄了一封長信給我。雖然她的字跡並不漂亮,但或許在跟隨那個人的多年期間學了書法,用毛筆寫的字跡很工整。「我深知突然冒昧寫信給妳很失禮,左思右想後,還是覺得要向妳報告一下,所以提筆寫下這封信。
夫人於上上個月底,因為感冒引發了肺炎。我雖請醫服藥,悉心照料,夫人的病況卻未見好轉,短短一個多月就仙逝了。我擔心妳內心因為老爺突然身亡,而對夫人產生了疑慮,和夫人共同生活的這段日子,也可能成為妳內心的沉重負擔。我相信只有把夫人至今為止的生涯詳細地告訴妳,才能消除妳的疑惑和懷疑。照理說,我應該更早把這些事說出來,只是因為夫人再三叮嚀我不可透露。夫人一再吩咐,她已經死過一次了,所以不需要向別人提起她的死訊和生涯,只是我不忍心看著夫人壯麗而坎坷的人生就這樣被埋葬,尤其妳似乎對夫人產生了可怕的誤解,所以,我希望把夫人的生涯故事告訴妳。我才疏學淺,託夫人之福,學會了用毛筆寫字,當然不可能寫長信交代夫人的一生。目前我獨自居住在夫人仙逝時的房子,如果妳剛好來這附近,願意來走一走,我希望妳可以坐下來聽聽夫人漫長的人生故事。
如果能夠借助妳的文筆,記錄夫人走過的一個女人的一生。服侍她五十多年,餘命所剩不多的我也算是一償夙願了。」……
「夫人」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她又走過了怎樣絢麗又坎坷的一生?繼《白色巨塔》、《不毛地帶》後,山崎豐子再次寫出一位勇敢女性奮力對抗時代命運的動人故事──《花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