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沙子蓋一座城堡 為什麼浪一來就不見了?

我用沙子畫一幅畫 為什麼風一吹就不見了?

 

首先浮出的,是這樣一幅畫面:一望無際的大海,浪由海天相接處一波波滾來、一層層捲上沙灘。風旋過,一次又一次,帶走肉眼難以察覺的細沙。沙灘上有人,赤著腳,低首撫沙。

 

什麼樣的人,會試圖用暴露在風浪中的沙子造城、作畫,並因心血的消失而感到心疼、惋惜?什麼樣的人,會因此提出「為什麼」的探問?

 

小孩,最天真幼稚、最單純無知的小孩子。

 

「我」具象化為一個瘦小的背影蹲在沙灘,面對無垠的大海與天空,眼中充滿疑惑:為什麼努力創造的城堡和畫作一回頭就消失了呢?為什麼海浪天風要摧毀「我」心愛的東西呢?

 

 

我把沙子全都關起來 為什麼時間不為我留下?

昨天的沙灘還在那 昨天的腳印去哪裡了?

 

經過沙堡沙畫被風浪銷蝕的體驗,「我」仍然不放棄地另以隔斷的方式將沙子「關起來」,試圖留下他們——而且要「全都」留下。其不捨之情,懇切若此。但「我」似乎也長大了些,知道奪走心愛之物的兇手,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叫做「時間」的奇妙東西。時間很霸道,一切他都要,即使擋得住具體可感的風浪,也躲不過無形的時間神偷般的技巧。但,有沒有什麼是時間帶不走的?你看,沙灘還在,一如昨日。然而昨天踩下的腳印卻消失無蹤了,為什麼?

 

連續四個問號,在在指向對於這個世界運作規則的不能理解,無可抵禦的時間,是其中之最。疑惑將引導「我」踏出追尋解答的第一步,邁上未知旅途長短、終點遠近的求索之路。

 

 

他們說 生命像一粒沙 如果生命她會說話

她會說 謝謝你愛她 像大海愛著浪花

 

無法確定走了多遠、過了多久,「我」找到一個答案,一個值得相信的答案。這個回答來自「他們」,一群有智慧的人。他們說,先將「時間」按下不表,我們來談談「生命」。「生命像一粒沙」是什麼意思呢?我們不妨從「大海愛著浪花」切入思考:大海與浪花本為一體,前者是全體/共相,後者是個體/殊相,看似有別,實則本質上皆為水,並且全體須由個體組成,累積無數浪沫,才會有巨大的海洋。一粒沙與整片沙灘、個別生命與總體世界的關係,亦復如是。無以計數的如同一粒沙的生命,構成整個世界生生不息的「大生命」,個體蘊含了全體,全體包納著個體,脫離小大之別,兩者並無二致。故整片沙灘可以涵容於一粒沙,所謂「一沙一世界」;個體生命能夠與總體世界相貫通,亦即「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他們」所以用女性第三人稱「她」代稱生命,正如同我們往往以「她」指稱地球,乃出於「Mother Earth」地負海涵長育萬物的母親形象,生命與個體的緊密聯繫也是如此。被「我」所愛而說「謝謝」的生命,不僅指世界總體的「大生命」,也包含「我」以外的另一(幾)個生命,更應是自己的生命;「大海愛著浪花」,不單只有全體愛著個體之意,個體亦於全體的包覆中讓自己開出最美的姿態,愛著、回饋著全體。

 

然而這樣的答案,如何回應迫使「我」邁上旅途的那個疑問呢?

 

 

我讓沙子全都睡著了 數著他們我也睡著了

在夢裡我看見他們 一閃一閃還為我亮著

 

「我」又來到了沙灘,但這一次不再像從前那般堆沙造堡、刻沙作畫,只讓沙子靜靜地睡,自己則仔細地數著每一粒沙——這個動作透露出對沙的憐愛之情,並且為「我」帶來了安全感,因此能安心地沉沉睡去。表面上,沙與「我」毫無接觸、互不驚擾,實則這新的相處型態,得令彼我皆自在安適,而可進一步地神契冥合,「相看兩不厭」。於是整片沙灘悄悄來到了夢的世界,像熠熠繁星、粼粼波光,一閃一閃回應著「我」的溫柔。他們不但正在閃亮,並且是「還」在閃亮,亦即從過去便已亮著,一直持續至今。那麼,是否可以想見,未來他們也將繼續散放光芒,照亮整個世界呢?

 

 

他們說 生命像一粒沙 如果生命她會說話

她會說 謝謝你愛她 像大海愛著浪花

 

他們說 生命像一粒沙 如果生命她會說話

她會說:「謝謝你愛我」 像大海愛著浪花

像大海愛著浪花

 

一粒沙、一座沙堡、一幅沙畫,擋不住時光海洋的沖刷,但沙灘還在那;一個人完成不了的事業,一群人或許有辦法;孤獨渺小的生命個體到達不了的永恆,生生不息的「大生命」仍在前往。這條漫漫長路,若缺少每一粒沙、每一個「我」的參與,腳印便無法持續下去。從間接引語轉為直接引語,「謝謝你愛我」的表達是生命親自現身,讓「我」更具體、更深刻地體會她的感謝與愛意。因著愛,不過如一朵浪花片刻地存在的「我」,可以超越形體小大、壽命長短的限制,成為汪洋,涵容無限。

 

從歷時性的角度看,〈沙漏〉描述了每一個「我」都可能體會過的,由童蒙到理智的歷程,由對世界的不理解,轉為發現生命的真相:一方面,時間的確會帶走一切,未知邊界的宇宙尚有可能終結,更何況蜷縮於角落的我們的世界;另一方面,在時間的盡頭來臨前,若真有什麼足以對抗匆匆歲月的淘洗,那不會是任何超乎自然的天啟神諭、妙藥靈丹,而只能是活潑潑存在於我們立足的現實世界的生命,和這些生命創造出的種種不朽。

 

但我們不禁好奇,為什麼到了最後,已然獲得「他們」給出的答案的「我」,會重複著開頭的疑惑:

 

 

我用沙子蓋一座城堡 為什麼浪一來就不見了?

昨天的沙灘還在那 昨天的腳印去哪裡了?

 

「我」在懷想過去的經驗嗎?或者真的再次地堆起沙堡、再次地感嘆時間的霸道呢?兩者皆是吧!失去所愛帶來的痛,是「我」啟程追尋答案的原點,而今已有著新的視野,卻依然要重複一樣的動作、發出相同的感嘆,難道這趟旅程到頭來竟白費工夫?

 

回到最初的提問:什麼樣的人,會試圖用暴露在風浪中的沙子造堡作畫,並因心血的消失而感到心疼、惋惜?什麼樣的人,會因此道出「為什麼」?那必然不是全以結果定是非、論優劣者,這類人恐怕根本不願意彎身與一堆沙好好相處,因為他們知道脆弱的沙造不起堅固的建築、畫不出永恆的藝術,揮汗動腦的辛勞要不了一時半刻,便將白費。但天真單純的孩子願意,由於未具備基本常識,他們一股腦地投入創造的喜悅,不知城堡、畫作轉瞬間便將毀滅。另一類人,即使知道風浪的力量,仍甘願貓著腰讓自己沾滿沙土去完成一座城堡、一幅圖畫,因為創造的意義不以成品能存在多久而決定,煙花數秒即逝,金字塔矗立千年,但各有各美,各具意義。無知的孩子不知結果,這一種人則不在乎結果。「我」經過探索的旅途,從前者成為了後者,故儘管明白時間的真相,面對世界仍願意付出心力;但「我」始終保有孩童純美的初心,故儘管已明白時間的真相,面對失去仍不免嘆息彌襟。最後的問號並非真正有所不解的疑問,而純是難以自禁的深深不捨與惋惜。

 

至此,「我」的旅程已告一段落,並且將故事告訴了讀者/聽眾。於是追尋答案的「我」,便成為提供解答的「他們」,從一個受傷的被撫慰者,成長為有能力擁抱新的孩子的安撫者。關於時間與生命的體悟,也將綿延不絕地傳承下去,讓沙灘上的腳印繼續前進。

 

作為標題的「沙漏」,並未化作意象出現在歌詞中,而是作為一個指標——如同沙漏本身的功能——提示著我們整首歌的主脈:時間。時間本身不可感知,唯有透過能被覺察的物象予以具體化,日月、植物、影子、水滴、沙粒、指針……,經由觀察世界的變動,我們才得以定義時間。這首歌的意義之一,是可作為我們生命的沙漏,起著提示的作用。《莊子.大宗師》云:「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生命裡充滿無數疑惑,並非每個問號都能獲得解答,更何況在時間之中我們往往是「昧者」,分明閉著眼,卻自信看清了世界。〈沙漏〉引導著讀者/聽眾回頭提出貌似最幼稚的疑問,在習慣以理所當然的眼光看待世界後,試圖喚醒被遺落於歲月中純美的初心,期望使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被重新看見。

 

海水天風皆寒冷,唯有仰賴生命的熱度,才能溫暖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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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幾個文本可與〈沙漏〉互參:

朱自清〈匆匆〉

徐志摩〈海灘上種花〉

《莊子》內篇〈齊物論〉、〈大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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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綺貞本人談〈沙漏〉:
「那時候我在伊通街租了一間房子,在那房子裡寫了第一本散文集。那時不知道為什麼,寫歌遇到很多困難,一直寫不出來,可能因為租來房子,家具都不是自己的。之後朋友送了我一張書桌,有天下午我坐在書桌前看《一首搖滾上月球》,一位父親跟得了罕見疾病兒童的故事。我哭得很崩潰,邊哭邊想像當那位父親七十歲的時候,牽著五十歲的兒子散步在沙灘上時,兒子仍舊會提出七歲小孩才會問的問題。於是我把小孩可能會問的問題寫出來,寫著寫著,突然覺得生命這件事,很難。但我似乎又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傷痛,所以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平息那種灼熱的感覺。邊寫邊哭,哭完之後彷彿看見這對父子在對話後,在夕陽之中開開心心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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